你有没有, 满怀期待,又毫无指望地,爱过一个人?

十年前,徐静蕾改编拍摄了茨威格最有名的那部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当时我在新西兰一个只有10来万人口的小城里读大学,费好大的劲儿在网上找来看了,却很失望。还记得当初有为它写过只言片语,只是现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今年,在茨威格生日的前一天,我在武汉看了话剧版,很遗憾,并不是孟京辉的版本,而且这个自导自演的姑娘的表演,和我对原著的解读不太一样,只是由于一开始的期望值就并不太高的缘故,竟也有些许惊喜。但无论是电影还是话剧里的姑娘,似乎都与原著里的那个陌生女人没有什么关系。我想,像她们这样美丽聪慧的姑娘们,上天大概并没有给她们毫无指望地去爱一个人的机会。

那一年,在看电影之前,我闲闲地在网上读了原著中文版,有些唏嘘,更多的是自省,时常念叨,绝不能如此地去爱,爱到没有自我意志。还记得当时Centre Libary里有英文版,薄薄的一本,我借了来,放在书桌的一角,直到还书的deadline过了,也没有翻过一次。倒是多年以后,某天又在网上找了出来,默默地读完,依然唏嘘,依然自省。然而现在想来,大概也是白读了。

该怎么形容这个陌生的女人?她既不疯狂也不绝望——至少,在她的孩子死前她并不绝望,我想,她大概只是孤独,出于主观意愿的与人群的精神隔离使她的一生孤独又封闭。从孩提时期开始,就执着地爱着一个她并不了解的男人,这个男人站在她的对立面,富有、开朗、功成名就、热爱社交。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他们之间短暂的交集中,他投向她的那饱含深情的目光,不过是他对每个人都一样的善意,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曾以为那是他的真情。

网上的心灵鸡汤常常说:看一个男人怎样对待侍者,那就是六个月后他对你的态度。何其可笑,实际上,无论男女,人们是能很轻易地对与自己没有关联的陌生人表示友好的,即使对父母的态度,都不见得能做参考。若真想知道答案,大概还是得看TA们怎样对待时常厮混在一起的朋友、生活里有很多交集的亲戚,TA对这些人是怎样的态度,那里面大概才有几分多年以后TA对你态度的影子,若TA对相熟多年的老友也有欺瞒利用,对常来常往的亲戚也有诸多怨言,后面的事情大概可以想象出一两分。她在幼年时把R先生偶然释放的个人魅力当成对自己独特的喜爱,因此变成一生的执念,直到一次次被他遗忘,她依然说,不,我不是在怪你。

我曾见过网上有人恶毒地评论,她口口声声地说不求回报,但却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认出自己,直到最后还要写封信告诉他,我这么爱你但不求回报,这就是她内心想要得到回报的证据。我只能叹息,不,你们没读懂她,她确实从未祈求怜悯,也未想过得到回报,她只是卑微地伏于那人的影子里,在他一次次垂青中怀揣着一丝被认出的希望,却在一次次打击中维持了缄默保存了尊严,直到最后,她写下这封信,如果她没有死,她就会撕掉它重新回到暗处,但是她终是病死了,于是他读到了一切。然而,读到又如何,直到最后她依然只是一阵轻柔的穿堂风,从他脸上拂过,没留下丝毫印象,宛如水下的一块石头,在波光中影影绰绰地闪现出一点轮廓,其余的都隐没在不为人知的深处。这大概也是她从未表露心迹的原因,因为知道,即使表露出来,得到的反应也不过是惊讶,甚至害怕。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我曾在说阮玲玉比不上胡蝶潇洒时写过:一个努力记住痛苦的人,她必然总在痛苦中生活。但这句话对这个没有名字的陌生女人是不适用的,她一再地失望却从未想过放弃,直到死亡把她带走,她依然怀着对那个男人不渝的爱情,唯一的要求是以后过生日那天,请为自己买一束白玫瑰,每年里只这一天,偶尔地,想起她。她也绝无可能说出徐静蕾在电影里评价情人时说的那句台词:男人嘛,都觉得我这样的爱上你了,很了不起。不,她看到她的追求者们,便想到自己,看到他们劳而无功地追求自己但自己的心早就给了别人根本不可能对他们有所回报,便想起自己对R先生的存在也不过如此,她对他们心存怜悯,就像对自己心存怜悯一样。她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早已了解,沉重的爱情对R先生只是枷锁,她不愿变成他的负担,即使永无回报,也不愿变成他所厌恶的对象。

其实这依然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警醒的故事,让人从浩大渺茫的白日梦里清醒过来。不要悲情主义上身,哪有什么我爱你但与你无关,哪有什么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爱一定是双方面的,就像单壳的牡蛎永远也吐不出珍珠,唯一的结果,只有死亡而已。

或许,也会有人问起:你到底有没有, 满怀期待,又毫无指望地,爱过一个人?或许,你拍拍心口说,i’ve dodged a bullet。又或许,你微笑着暗自摸摸胸口的弹孔,只是绝口不提。